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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3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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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3章

潘山鄉離城近,因此好做那進城的生意,稍微趕一趕就到了地方。人也特別好找,路邊鋤地的老農一聽這個名,就指著不遠處冒煙的方向說:“來得及。”

這話也對也不對,來得及是人還沒下葬,來不及是人在棺材裏。

棺材四周哭哭啼啼的人裏沒有老婦,周青雲心涼了半截,殷若在嘈雜聲中不停地湊到人前搭話,沒一會就喊:“大哥,我們該走了。”

周青雲出來,望著坡下嘆氣。

“大哥,怎麽了?他到了這年紀,又有一副好板,還有兒孫燒紙守靈,算是善終啦!”

“找不著人,這一時半會,我也沒主意了。”

“找著了呀!”

周青雲楞神的工夫,她直接從路邊往下一躍,抓著這竿竹借點力,順利晃出去,蹭到了下一竿。她只靠這三下就到了水塘邊,對著塘對面蜷縮的身影喊:“江婆婆,江婆婆!”

看起來像是幹草的一團動了動,漸漸升高,露出人形。

“大哥,我先過去,以免她掉進水裏。”

等周青雲繞啊繞,繞到那邊,老人家手裏的饅頭只剩了一小半。

瘦得可怕,像是緊緊巴巴蒙上一層薄皮的骷髏,指骨像是要戳破紮出來似的。頭發全白,亂糟糟的,頭頂一帶少到蓋不住頭皮。

爛蒲鞋,褲子上補丁蓋補丁,上衣更破爛,兩邊袖子加起來都湊不夠一只的份,她用稻草胡亂紮了個披風樣式罩在上面,隱約露著黃到發黑的皺皮。

周青雲一見她這模樣就明白了——老頭死了,兒女沒打算再認她,興許他還沒死,他們就把她趕出來了。

他蹲下來,大聲問:“老人家,你還記不記得方畫,方芝?”

江婆子楞了一下,擡起頭看他。被刀疤穿過的右眼泛紅渾濁,只有左眼還能用。她眨了眨眼,含含糊糊答:“她可不是好人。”

“她年輕時生得什麽樣?”

江婆子垂眼看饅頭,手不動,腦袋湊上去啃一大口,慢慢嚼,就是不答。

殷若又掏出一塊餅塞給她,還拿話哄她:“你要是好好地告訴他,我們帶你回去吃牢飯。”

周青雲錯愕,隨即笑起來。

牢房能遮風擋雨,每日有糙米飯吃,死了還管收殮,對這老婦人來說,不算是壞事。

果然,江婆子擡眼看她,問:“牢裏的飯要錢嗎?”

“不要,去不去?”

“去。”

“那你好好回答我大哥。”

江婆子將最後那角饅頭送到嘴裏,兩手同時摩挲著手裏的餅,垂著頭說:“我不如她,價錢低,有人願意贖我。她要用我替他養兒子,就仗著身份把這事攪黃了。等那肚子快要瞞不住了,外頭那男人就想法子把我們弄到了婉華樓,她做鴇子,我還做那事。”

“等下,江瘸子不是你兒子?”

“誰?”

“你賣給方畫的兒子叫什麽?”

“我吃過那虎狼藥,生不了,那本來就是她的。”

周青雲連咳了兩聲,不願意汙了殷若耳朵,想把她支開。殷若卻急著問:“對面那些子孫,也不是你的?”

江婆子苦嘆道:“我以為是,含辛茹苦養大,可人家不認。”

殷若氣呼呼地踢了一腳,一塊不大的石頭飛向了池塘,咚一聲,沒入了水中。

周青雲哄一句:“小妹,你去那邊看看竹林裏有沒有筍,有就找東家買一些,回頭我們燒肉吃。”

“好!”

“再找一下裏正,有事要交代。”

“知道了。”

她一走開,周青雲抓緊問:“她不喜歡這個兒子,所以丟給你?”

“這是下人的種,她不願意要,怕給她的好兒子臉上抹黑。”

“她在這之前,確實生過一個娃,對吧?”

“應該有的,只是從來沒見過。有一回我替她倒尿壺,聽她說了句夢話,喊的是‘我的歲兒,娘想著你’。”

江瘸子名梆,就在身邊,絕不是這個歲兒。

“你見沒見過她沒畫臉之前的模樣?”

江婆子點頭又搖頭,瞇著眼說:“那些疤是真的,燙出來的疤,只能先用膏子填平,再上厚脂粉遮蓋。我聽她那男人說過‘你又回不去了,何苦招惹她,不如安心跟我過’。這男人雖有些本事,但生得醜,腰背從來沒挺直過,奴才種子一個,她怎麽能甘心跟他過?”

周青雲聽懂了她的意思:那些疤,怕是得罪了人,被加害來的。

“鵝子臉,偏圓的眼,她會塗塗改改,讓它變樣子。鼻子半邊好半邊壞,想來先前不會差。嘴角天生是翹的,像是要笑,後來不是兇就是苦,就不那樣了。”

周青雲摸出一張紙,展開,擋了下半部分再讓她看。

江婆子細看了一會,說:“眼睛像是這樣的,鼻子眉毛不是。幾十年了,我恨著她,從來不願意回頭去想,忘得差不多了。”

她將餅子塞進稻草下的衣襟裏,望著塘面,摸了摸臉上的疤,又說:“她也恨著我,她說我生得這樣尋常,又無才情,怎麽總有男人願意傾盡所有來待我?呵,世間哪有那樣的好事。”

周青雲勸道:“此生已不可追,你以誠心待人,積攢了福德,來世必有好報。勞你起身,跟我走一趟。”

他伸手,老人家立即避了,這讓他心酸——她為了這湯油頭,下那麽大的決心才出來,可惜那人貪的是色不是德。他大失所望,不僅慢待她,興許還拿過往心酸來羞辱她,致使養子女跟著輕視她。

一則馬載不下第三個,二則老人家這把骨頭經不起。

周青雲拿出符牌,向裏正亮明身份,義正嚴詞細數了江婆子一堆罪名,再問裏正是等著衙門來拿人,還是這裏往那邊送。

一個叫窩藏,一個是揭發,裏正當機立斷選了後者。

“此人幹系重大,牽扯許多,還要留著細問。要是出了什麽岔子,必定是同犯殺人滅口,意圖掩蓋。到時,本官只找你要人。”

“是是是,小的親自押送。”

馬背上坐兩人,後邊還馱著兩只裝筍和蘿蔔的小麻袋,走得更慢了。

趁這會僻靜,周青雲抓緊說:“方才這婆婆說方老娘早年生過一個孩子,照我先前猜想,是那房盛,可仔細一琢磨,別的都說得通,唯有這年紀對不上。”

“大哥是說,人真是方老娘殺的,她是為了保住親生兒子在房家的地位?”

“我們不知道他家裏那些陰私,但房盛親口承認人是他殺的。你說房家千給他下毒,恐怕是真的。她每月固定的日子去房家,應當是約定的探望。她要強迫梅娘,而不是一手包攬,怕是不想將來壞了兒子的名聲。”

“房盛連路都走不了,也就殺不了人,必定有人幫他動手。房家千常去婉華樓辦事,因此方老娘有機會下手。她年紀大了,打不過他,但可以在茶酒裏下藥迷暈他,再勒死,只是胖子太重,她搬不動,所以屍首留在樓裏。可是樓裏還有那麽多人,這……”

“他們私底下必定有些見不得人的勾當,房家千用了她多年,一時輕率也是有的。”

“那神秘孩子比江瘸子出生更早,那不得四十了喲?”

“是啊。”

“四十,四十能當爺爺了,那會不會房盛是她孫子?”話才剛出口,殷若就明白過來,搖頭說,“房盛是她孫子,那房繁也是了,總不可能為長孫殺次孫。”

周青雲喜道:“你說的十分有理,那房盛極有可能就是她孫子。你想想,房繁生下來體弱,後邊幾年沒添弟妹,大房為了繼承家業,從旁支悄悄地過繼,是說得通的。你見過他們二人,有相似之處嗎?”

“一個胖得像肥豬,一個瘦得像竹竿。一個細長鳳眼,一個大眼睛。一個是番薯臉,一個臉只有碗口大。確實不像,不說不覺得,這麽一說,還真有可能。房家這位大老爺,是個在家修行的居士,我從來沒見過,也很少聽人說起他,不知是什麽長相。”

“改日我上門去探探。”

“他家齷齪,你帶上我,別一個人去。”

周青雲笑著應:“好。”

馬越走越慢,殷若顧不上管它,接著問:“大哥還查出些什麽來了?你放心,我不同別人說。”

“我信你。”

殷若嘻嘻笑,又聽他問:“會告訴你師兄嗎?”

殷若停住,扭頭來看他。

他提醒道:“看著馬,我們隨便聊聊。”

殷若極會察言觀色,忙說:“大哥覺得不能說,那我就不說。”

周青雲不想為難她,便說:“只因一切還未查明,待到十拿九穩時再說也不遲。”

“我記住了。”

“牢裏的犯人,從抓回來到最後失蹤,這是一條清晰的線。”

殷若循著線點名:“林捕頭,馮典史,知縣,值守的獄卒還有牢頭,還有仵作。馮典史家的孩子找回來了,他為何還不來上工,是心裏有鬼不敢出門嗎?”

“出不來了。”

“誰抓了他?大哥,你知道是誰做的嗎?”

“恐怕已經死了。他見過所有的女犯,他的孩子被抓,是要挾他閉緊了嘴,如今孩子回來,那他就活不成了。只等過幾日就要放出信來,我猜是急病攻心。”

“死人才能閉牢嘴巴?”

“你覺得該不該換?”

“當然,稚子無辜,他為虎作倀,就該死。”

“這樣就少了一個關鍵的證人。”

她只踟躇了一瞬便答:“那再想辦法,總不能白白地填進去兩個孩子。”

周青雲笑道:“正是這個理,大人總還有法子可想,小孩的性命耽誤不得。”

“等我師兄來了,必定要問這個。大哥,我能說嗎?”

“當然能,他沒安排你去守這個人,這事就不歸你管。他問你什麽,你照實答,只是不要提那些未經證實的猜想,以免他誤會你輕率。”

“我知道了。”

“小妹。”

“在。”

“暫且不要提你我私下的交情,我不想你為難。”

“啊?”

“你先記著。我們查別人,那些人必定也在查我們,牽扯越少,保全的機會越大。你師兄也想鏟除這些骯臟,將來勢必要聯手,眼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。你只說官府留著你,是眼下無人可用,看中你武藝高強。”

“好,我記住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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